幾年前的某天，我坐在升降機外的長椅上發呆，看見一個相映成趣的畫面。「叮噹——」兩部升降機同時開門，從左邊出來的是一位年輕媽媽，推着一部掛滿小象娃娃、鮮藍色的嬰兒車，愉快地對車上不足兩歲的孩子說：「寶寶，我們現在去吃飯咯！」；從右旁出來的是一位中年的外傭姐姐，推着一部灰黑色格子布款的輪椅，提醒輪椅上的老爺爺不要把腳伸出來，老爺爺只好把那黝黑、瘦弱的小腿，乖乖放回腳踏上。

嬰兒車與輪椅，是很違和又很接近的存在。他們的「乘客」年齡相差甚遠，嬰兒剛到世上，老人漸漸步入陰翳。身體健壯的成年人，從來用不著代步，唯嬰兒、老人或行動不便的人才需要。他們同樣有所限制，未能獨自行走。

我喜歡跟小孩子和老人家相處。他們都是社會上最缺乏知識的，一個還未學懂，一個已經過時。可是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領略到智慧，因為他們最接近生命的本相。

我們都是赤身而來，又赤身而去的。

他們需要依賴，需要幫助，他們自己也清楚知道自己需要。

當你告訴一個孩子一枝換芯鉛筆是怎樣操作時，她臉上那副表情，大概比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還要驚喜。對於孩子來說，這個世界還很大。很多事情她不懂、她好奇、她訝異。她能被一枝鉛筆觸動。

你驚訝，驚訝她竟然這麼驚訝。你知道，鉛筆不可能再觸動你，冰淇淋不那麼好吃了，世間事物的操作原理你好像也略懂一二了，冷笑話聽膩了，兒時那個夢想、那些理想得可笑的規劃⋯⋯你不再憧憬了。一切都不那麼有趣了。

其實呀，在上帝的創造和大能面前，我們何嘗不是這麼渺小無知？只是長大了的我們以為自己懂得很多，忘記自己其實不過是個人，有限制的人。

當你到院舍探望年紀老邁的祖父時，你會看見他最不願意讓你看見的畫面。他可能剛睡醒，才感覺到背部和臀部冷冰冰、濕漉漉的——他失禁了。他沒有辦法自行下床，沒有能力自行換褲子，只好用棉被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的，雙手不斷重複揉着床單，不說話。等到數位健碩的看護員來了，兩位用力提起他的肩膀，一位抱起他的雙腿，合作把躺在床上的他「搬」到旁邊的椅子上，再幫他換褲子、整理床單，口裏喃喃道：「哎呀，伯伯又尿床了。」你猜想他可能感到難堪，只好到房間外等待。

在生命的課題面前，我們何嘗不是這麼軟弱？

不論人曾經有多風光，在膝蓋疼、眼睛矇、牙齒軟的年紀，也終會知道，其實自己不那麼厲害，終要承認，自己需要依賴、需要幫助。

嬰兒車與輪椅，承載着最沒能力，又最懂得倚靠的人。在這個營營役役追求能力、學歷、權勢、地位的社會，我們不斷為自己加上名銜、考取很多資格、為自己預備很多保障⋯⋯卻漸漸忘記要如何「倚靠」，因為我們認為自己爭取了、擁有了某些東西，就足以過上好生活。我們總在學習怎樣「成功」，卻從不學習如何「軟弱」。

想起保羅更喜歡誇自己的軟弱，因為他深知基督的恩典足夠，祂的能力就在人的軟弱上顯得完全。

嬰兒車和輪椅，正正教導我們「軟弱」的功課。但願我們保持小孩子的心，知道自己渺小，知道自己需要倚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