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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期 生死攸關─未知死,焉知生?

    (一)從莫拉克的政治風暴談起

    今年八月初颱風莫拉克正面吹襲台灣,造成五十年來罕見的嚴重水災,泥石流淹沒整個村落,在傳媒鏡頭底下,生靈塗炭,遍地哀鴻。馬英九總統及一眾高官「慢半拍」的災後應變行動,更被政敵、台灣傳媒和民眾批評得體無完膚,整個內閣更面臨一場政治風暴的嚴峻考驗,終於行政院院長劉兆玄被迫辭職,差不多整個內閣要承受被風暴捲走的下場。

    無論是真心的愛民如子抑或做政治秀也好,總之馬英九總統今次就被溫家寶總理比下去了。不過所謂在危機處理中表現的政治智慧或政治敏感度,說穿了其實就是有沒有依照一早已預期及寫好的政治劇本照樣上演而已。就好像每次天災之後,香港的演藝人士總會站在舞台上全情投入傾力演出的賑災義演一樣,這才算得上是政治正確。現今我們這個在媒體高度介入的社會裡,就是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將生離死別和人命傷亡的人間苦難政治化和演藝化了。

    用現今的標準,能夠激動人心,能引起受眾感官的情緒反應就是好的表演。因此,目睹天災造成的人間慘劇,豈能不傷心流淚?豈能接受馬英九的「冷靜」反應而不第一時間與災民抱頭痛哭?然而,面對生離死別和人命傷亡的人間苦難,難道一旦沒有流淚嚎哭的所謂正常表現,就必然應分被批評為麻木不仁和冷漠無情?就像我們的社會,每當遇上天災人禍等苦難的時候,難道也只懂獨沽一味,只會過度地以賺人熱淚的煽情故事、影像、照片去感動人心,不停地大量製造我們視為正常的集體情緒反應,甚至逐漸以此來印證自己仍具同情心而可以心安理得?如此,恐怕我們只是用煽情去掩飾內心真正的麻木和冷漠,也恐怕我們逐漸養成只會作情緒反應式的心理習慣,卻對死亡和苦難的悲愴性欠缺深刻的體悟和真正深入的反思!

    (二)生死與我何干?

    也許我們承認死亡是人生大事,亦知道不應該以表面的煽情去包裝內心的冷漠。然而,在一個資訊發達的全球化社會裡,死亡和苦難的經驗彷彿也被全球化,大眾媒介每天給我們報導不少發生在世界各地關於苦難和死亡的消息,讓我們看到苦難和死亡在地球不同角落無日無之不斷地發生。我們幾乎每天都被死亡的資訊重重包圍,死亡彷彿每天都在我們身邊掠過。然而,事實上死亡可能最多只跟我們打過照面,因為面對爆炸的資訊,人們只會顯得束手無策、沉悶與無奈,甚至因愈來愈麻木而變得冷漠無情。在大眾媒介面前的觀眾必須學會接受,死亡和苦難最多只是眾多資訊中的一項資訊,他人的生死終歸與我何干?看過之後,豈不是又要回到營營役役的工作和吃喝玩樂的消費中繼續生活下去麼?

    何況我們不能忽略一件事實,現代社會的大眾媒介(尤其是影像媒介),其實已經不知不覺地把我們塑造成為旁觀他人之痛苦的冷眼旁觀者。以電視為例,在傳媒的鏡頭底下,人世間的死亡和苦難事件,似乎無可避免不被大眾媒介放大。觀眾共同觀看他人因天災人禍而造成的傷亡痛苦,如何瞬間在眼前出現,又如何瞬間在視野裏消失,媒體不斷為觀眾製造扼要、濃縮、過分簡化及標準化的情緒經驗。何況很多時在報導及播放完一小段關於他人之傷亡痛苦經歷之後,隨即播影的可能是鼓吹人忘記痛苦憂愁、盡情享樂的消費廣告或喜劇。大眾媒介正是這樣不斷地為觀眾製造悲喜混雜的情緒經驗,似要提醒觀眾作為旁觀者,不用太投入在他人之痛苦裏,也不用延續因他人痛苦而生的憐憫感受。

    事實上在大城市生活的現代人,死亡的體驗彷彿離我們愈來愈遠,我們的文化,不但令我們愈來愈少思考和談論死亡,也令我們愈來愈缺乏面對死亡的親身經驗。記得在侯孝賢執導的電影《童年往事》裡,描寫主角父親死亡的一段戲令我印象深刻,他不但死在家裡,而且屍體被安放在家中的床上,全家人圍在床邊哀悼。在農村的社會裡,死亡的經驗就是這樣地貼近。然而,在現代化的城市裡,人們一般只會死在醫院的病床上,屍體也只會被安置在冰冷的停屍間和殯儀館裡,我們與死亡之間,愈來愈保持距離,以致我們對死亡也愈來愈陌生。

    雖然哲學家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曾如此宣稱:「死亡並非生命中的事件,我們根本經歷不到死亡。」他的意思是死亡不可能是生命中的一種經驗,對我們而言,理論上它應該是不可知的奧祕。然而,正由於面對不可知和不能掌握的死亡,恐懼和憂慮不知佔據了多少人的心頭?為了減輕憂慮,也許不少人惟有選擇把死亡變成禁忌,以為不把「死亡」二字掛在口邊,就可以逃避死亡的魔咒。故此,我們對死亡的陌生,既是來自它本身的奧祕性,也可能是源於我們對死亡的疏遠。

    (三)死後上天堂,跟我最相干

    基督徒縱然不會把死亡變成禁忌,甚至會把死亡變成傳福音時必備的話題,或者說,基督徒對死亡談論得最多可能就是向人傳福音的時候。我們可能已不知多少次向人重複這樣的福音神學:原罪令我們每個人都成為罪人,而聖經又明言,罪的工價乃是死,這死包括肉身和靈魂的死亡。人如何擺脫死亡的刑罰?如何從下地獄的永死中被拯救出來?有哪條出死入生之路?當然答案就是基督,只有藉著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的救贖,我們只要決志信主,就不用再害怕死亡的魔爪,縱然肉體會死,不過最重要的是由於靈魂已經得救,將來便可以快快樂樂上天堂得享永生。儘管傳這樣的福音未必有錯,但它是否一套整全的福音神學呢?

    盧雲(Henri Nouwen)講得好,他如此說:「每當教會談論死亡,通常會談論死後的事,談論天堂、地獄,或者永生。……但這正說明我們一想到死亡,就總會想到我們要往哪裡去,最後會到達哪裡。」1 原來對基督徒來說,「死亡」這個原本複雜甚至不易理解的人生大課題,在上述的福音神學的演繹底下,就可以輕而易舉地簡化為一個只關心「死後將來往哪裡去」──上天堂抑或下地獄」的問題。說到底背後支撐著這套「往哪裡去」的死亡觀的,無非就是一套「這世界非我家,天堂才是信徒永遠家鄉」的末世神學,只將死亡看成一道離棄此世移民天堂的門檻。然而,我們除了只是關心死亡之後是否有永生之外,豈不是也要關心死亡之前是否有生命麼?豈不是更要關心耶穌在人世間的生死經驗,究竟如何改變我們的生死觀麼?更根本的問題是──基督徒的信心與盼望,究竟是建立在遙遠的天堂抑或道成肉身死而復活的基督之上呢?

    (四)未知死,焉知生

    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曾透過筆下的哈姆雷特(Hamlet)提出一句經典的名言:「存在抑或不存在(To be or not to be)?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理論上任何人都會關心自己的生死問題,也許貪生怕死亦是很平常和自然的事,愈關心存在,可能愈憂慮死亡,因為死亡永遠跟存在形影不離,只要活在世上,死亡無時無刻地對我們的生命存在作出威脅,死亡甚至可以毫無徵兆地隨時臨到,突然死亡(sudden death)的事件豈不是也時有所聞!死亡的臨到,不但提醒我們人生苦短,轉眼成空,生命充滿種種的限制,更讓我們嚐盡人世間離別的痛苦。總之,死亡那種否定生命存在的威力,以及它的不可知、不可預測和捉摸不定的偶然性,實在令人們感到很大的不安和焦慮,事實上死亡就是構成人們憂慮(anxiety)其中一個重要的根源。由此可見,我們關心「死亡」,因為我們關心「存在」,人對死亡的憂慮,也就是反映了天下人最普遍和最基礎的對生存之憂慮。亦基於此,任何人若要根源地處理憂慮的問題,似乎就不能不反省死亡和自身生命存在之間的關係了。

    由韋家輝執導的電影《再生號》(Written By),探討的就是死亡與生存這主題。電影一開始,小兒子同樣問父親:「人死後往哪裡去?」跟著鏡頭就落在父親在一場交通意外中死去,小兒子跟姊姊和母親得以倖存,不過從此一家人卻陰陽相隔。十年過去,無奈時間不能沖淡母親對父親的哀思,女兒決定要作一本小說,改寫一家人的命運,小說中他們三人死去,惟獨父親倖存,他們卻化為鬼魂回家跟父親重聚,女兒企圖透過小說這夢想世界去治療母親的傷痛。豈料命運弄人,後來小兒子和母親又被塌下來的簷篷擊中當場斃命,留下女兒孤身一人。在真實的世界裡,人生充滿意外和偶然,無人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和死亡。因此,她說:「在現實世界裡,誰人寫我?誰決定誰人生,誰人死?」但小說的世界卻不同,在那裡沒有命運、沒有偶然,因為小說的情節可以由我書寫,由我主宰。然而,小說畢竟只是虛構的世界,不能改寫人的生死,它只能投射人想駕馭死亡和命運的欲望。女兒最後想自殺,同樣也是另一種欲想駕馭死亡的方式,人有駕馭死亡的欲念,正正由於想克服死亡對存在之威脅所帶來的憂慮,死亡跟存在兩者如影隨形。正是在「存在抑或不存在」的抉擇之間,她最終選擇生存下來,然後電影就以她下面的一段獨白來結束:「我知道下一分鐘又會很傷痛,我知道這是必經的階段,我叫自己盡力要一天比一天好,有多長命活多長命,有多好活多好。」也許這是她體會過死亡的傷痛和死亡後有再生的生命告白。

    莊子在〈齊物論〉中豈不是也說過:「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之有死,猶如人之有生。人之出生,即意味著開始步向死亡,開始倒數人生歲月,生命彷彿在時間中不斷增進成長,但同時也是在時間中不斷遞減消亡。生死本來就是渾然而為一體,此消彼長,互相依存。故此,我們可以說,未知生,焉知死;同樣我們可以說,未知死,又焉知生。簡而言之,惟有我們不再把死亡變為一種禁忌,不再疏遠它,反而勇敢地面對它,在它對生命的威脅下,更深地體悟死亡,可能反而幫助我們悟出生命存在的意義。

    (五)「我去是與你們有益的」

    其實在聖經和我們的信仰裡,也充分體現上述這種死亡和此世生命存在之間的密切關係。當盧雲批評單單建基於「往哪裡去」的那套死亡觀的不足的時候,他最終幫助我們回到耶穌的眼光來看待死亡是一回怎樣的事?盧雲認為,耶穌之死的意義和目的,最終不僅是把祂從一處帶到另一處,也不僅是將人從此世帶到彼岸的天堂。盧雲主要從耶穌「我去是與你們有益的」這句說話來理解耶穌對死亡的看法,在耶穌看來,祂的死亡本身能結出許多果子,以致對門徒有極大的益處。2

    盧雲提到的這段經文記載於約翰福音:「現今我往差我來的父那裡去,……我去是與你們有益的;……」(約十六5-7)讀到這裡,我們很容易會聯想起另一段經文:「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我若去為你們預備了地方,就必再來接你們到我那裡去,我在哪裡,叫你們也在那裡。」(約十四2-3)若將兩段經文放在一起來閱讀,自然很容易將「我去是與你們有益的」當中的「益處」,理解為耶穌的離世和升天是要為我們預備那永恆的家鄉──天堂,將來要接我們去那裡享受永生。

    不過如果我們留意「我去是與你們有益的」這句話的下文,可能就有不同的理解。下文是如此的:「我若不去,保惠師就不到你們這裡來;我若去,就差祂來。」(約十六7)因此,在耶穌看來,祂的死亡和離去本身對門徒實在有極大的益處,只不過祂似乎並非僅指到將來上天堂的益處,而是指到真理的聖靈臨到此世,當下與門徒同在,幫助門徒繼續在人世間明白基督的真理,反省和審察自己的生命,認罪悔改,背起十字架跟從主,在聖靈的幫助下,既為他人而活,亦為他人而死。很明顯,耶穌是從「為他人當下在世的生命帶來甚麼益處」這個角度去詮釋「往父那裡去」這句說話,亦即是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和論述祂自己的死亡、復活和升天。事實上這正是耶穌所講的「一粒麥子死在地裡」那個比喻的核心思想。(參約十二23-26)留意這個比喻正是要帶出死和生之間的關係,一粒麥子的死亡會換來其他麥子的生命,然後耶穌說,若有人要在今生活出事奉的生命,就要跟從祂這樣去實踐。基於此,關於死亡,盧雲這樣說:

         真正的問題是:我應該怎樣過活,好叫我的死使他人得著果子?3

      就死亡而言,我學到的是,我是被召為他人而死的。最簡單的道理就是,我死的方式會影響很多人。……死亡是生之最重要的一項舉動,它牽涉到把別人捆綁在罪中,還是以感恩的心釋放他們的選擇。……生命就是一段長長的預備旅程──準備自己,真正為他人死。……只有在面對着死亡時,我才清楚地看出……生命是為了甚麼。4

    如此,死亡的核心意義,便由「死後將來往哪裡去?」變成「今生如何為他人而死?」的問題,也就是我於此生此世如何為他人而活的問題。正如保羅所說:「因我活著就是基督,我死了就有益處。……我正在兩難之間,情願離世與基督同在,因為這是好得無比的。然而,我在肉身活著,為你們更是要緊的。我既然這樣深信,就知道仍要住在世間,且與你們眾人同住,使你們在所信的道上,又長進又喜樂。」(腓一21-25)保羅為何願意為他人而活?因為他要效法基督,和祂一同受苦受死,並克服死亡,從死裡復活得新生命。(參腓三9-11)

    (六)基督在死亡中的認同

    上文提過,面對死亡,憂慮油然而生。然而,為何保羅就算身處惡劣景況,甚至面對死亡的威脅,卻仍然一無掛慮,靠主常常喜樂?關鍵固然在於那位道成肉身虛己順服的基督,祂是信徒平安和盼望的根源。(參腓二5-8)上帝正是透過基督在十字架上受死的行動,便跟我們被死亡威脅的處境認同,祂自願地在苦難中跟我們成為一體(solidarity)。正如希伯來書所言:「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他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藉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就是魔鬼,並要釋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僕的人。」(來二14-15)又說:「因我們的大祭司並非不能體恤我們的輭弱。……所以,我們只管坦然無懼的來到施恩的寶座前,為要得憐恤,蒙恩惠,作隨時的幫助。」(來四15-16)

    註釋
    1. 盧雲著,劉秀怡譯:《尋找回家路:生命和靈命的導引》(香港:基道出版社,2004),頁94。
    2. 參盧雲:《尋找回家路》,頁94。
    3. 盧雲:《尋找回家路》,頁95。
    4. 盧雲著,羅燕明譯:《鏡外》(香港:基道出版社,1992),頁37-40。

    撰文:趙崇明博士
    督印:神學及時事立場委員會(張永信牧師、李耀全牧師、譚廣海牧師、許朝英社長、郭鴻標牧師、何國華牧師、趙崇明博士、郭偉聯博士、姚添壽牧師、莫澤明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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