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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西斜

    西斜

    作者︰小鞋子(筲箕灣堂)︱ 2024年09月09日

    「此生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而且,就在當下。因為人走,茶涼,生命從不等候。」——龍應台

    七月初,爺爺離開了。我這段時間都不在狀態,彷似,某部分的愛,無處安放。我記起了,那一道西斜光。//

    那是一個平常的黃昏,奶奶在廚房滋滋地煎魚,油香味瀰漫整個房子。你們家窗戶向西,落日的西斜光映射在客廳的月曆上,橙黃閃爍的塵埃隨着和暖的光影流灑,即使是冬天都不覺冷。飯桌的這旁,坐着小學三年級的我,埋頭做英語潦草的練筆功課。飯桌的那旁,悠閒的你將那金絲眼鏡脫下,眯起老花眼,用眼鏡臂的末端指着報紙,一個字一個字仔細地讀。

    你忽然抬起頭,凝望着我。那掛在牆上的鐘,秒針不徐不疾地滴滴答答。你悠悠地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話:「哎唷怎麼你就這樣長大了呢⋯⋯就這樣大了呢⋯⋯你爸把你抱來時還裹着布,那時候你哭得多厲害呀⋯⋯」「我現在不哭了!」我眨眨眼,得意地說。「對對對⋯⋯長大咯,長大咯!」「這個小丫頭真是的⋯⋯你長大爺爺就老了。」 「你老了?」我抬起頭望望你,「老」的概念對小丫頭來說太新穎。

    橙黃的光照在你黑白參半的短髮上,閃閃發亮。你的臉被光和窗框的影子斜斜地割開了兩截,一半是光亮的,一半是黑暗的,好像你有一半的身體沉沒在黑影中。

    「數年後你小學畢業爺爺應該還在的,中學畢業就難說咯⋯⋯如果還能見證你上大學就真的很有福氣呢⋯⋯不知上帝會否恩待我,讓我看見你大學畢業呢?不過你日後還會工作、結婚,到時候爺爺不能陪着你咯!」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你繼續讀報,我繼續低頭寫字,忽然有一陣熱湧了上來。落日餘暉爬到我的臉上,閃亮眼角的小珍珠。那個黃昏,眼眶的淚似乎聽懂了些甚麼。

    我想,世上最準時的,大概就是太陽公公了。朝陽總是猛烈而忙碌的,夕陽總是溫柔而緩慢的,世世代代,每天都如是。在我離開祖母家生活以後,不知那道陽光曾多少遍造訪那西斜的客廳。我猜,它應該在每個黃昏,都有按時來看望坐在客廳看報的老爺爺吧。掛着老鐘的牆紙,在陽光與潮濕露水的交替拜訪下,漸漸變得啡黃。牆上月曆的數字,一格一格被劃掉,月曆上的圖案也從龍變了蛇,再替成馬、羊、猴、雞⋯⋯時間的機密,就是每天洩漏。

    後來,忙碌的小丫頭畢業了,帶了你到大學拍照,你笑得合不攏嘴。再後來,由於你每晚的躁動使奶奶難以休息,所以爸爸把你送進院舍。

    今年六月二十二日晚,我接到祖母的來電,訴說下午在院舍餵你吃飯的異樣。我突然有種感覺,第二天一定要去看看你,一定要。教會會議完結後,我們來到院舍。那天,你說不出話了。我們努力揮手,跟你說話。我告訴你我再次畢業了,這次還有獎學金。往日愛炫耀的你必定會眉飛色舞,跟院舍的老人威風一番。但你空洞的雙眼始終望向遠處的一點,彷彿看見某處的盡頭。那是我自你住進院舍起,頭一次餵你吃稀飯軟餐。只是混進了凝固粉的水,也不小心把你嗆到。

    隔天,接到來電,趕到醫院,圍在床邊。探病是種獨特的「家庭聚會」,平常只在團年冬至才圍在圓桌吃頓飯的親人,突然一連七天每日相見。不過最渴望團聚的老人,現已躺在病榻。病房的儀器嗶嗶咚咚地響着,空調很冷。我掀開被子握握你的手,發現幼年那教我寫字的溫暖大手,變得這樣冰冷、腫脹。

    我忽然發現自己錯過了許多。我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你的膝蓋不再有力;我不知道,到底是從那一天開始,黑斑和灰甲爬滿了你的雙腳;我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你的世界,從滿天花海的富士山,縮小到只有一張床;我不知道,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兒時那個巨人,身體逐漸瓦解,最後薄得像層層醫院方格被子中的其中一張。

    我也記不起,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我開始跟太陽賽跑,只在落日西斜過後的星期五夜晚,才匆匆來到你們家,匆匆吃頓飯,匆匆離開。

    朝陽總是猛烈而忙碌的,夕陽總是溫柔而緩慢的。//

    爺爺離開後,我們怕奶奶孤單,便常常到她家待着。這次終於不是匆匆來、匆匆走。我們慢慢逛菜市場、握着手慢慢走回家(因而感受到她走哪一步時膝蓋劇痛)、慢慢分嚐街坊麵包店新鮮出爐的披薩包和椰撻。從早晨待到夜晚,我再次看見,那道西斜光。

    願我們都能,趁着黃昏最後的餘光,還沒走進深邃穹蒼之前,細細傾聽、好好看看,所愛的人。